“方我吸酒时,江山入胸中”——陆游与酒

2023-05-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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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绩曾在《醉后》诗中自豪地宣称:“阮籍醒时少,陶潜醉日多。百年何足度,乘兴且长歌。”他的十几首五言绝句有意无意地构成了一个饮酒者的系列宣言。然而王绩没有想到,论起饮酒的豪迈,身后百年,李白横空出世,饮中八仙中的每一位,都能轻易在宴席上把他撂倒。李白的酒诗黄云万里动风色,有“小李白”之称的陆游,横架奋起,踵武前哲,六十年间万首诗,上不为仙,下不为鬼,洋洋乎自居于中流,泉石激韵,却也有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气势。王绩虽高,论气势,不得不让陆放翁一头。

江楼吹笛饮酒大醉中作

世言九州外,复有大九州。

此言果不虚,仅可容吾愁。

许愁亦当有许酒,吾酒酿尽银河流。

酌之万斛玻璃舟,酣宴五城十二楼。

天为碧罗幕,月作白玉钩;

织女织庆云,裁成五色裘。

披裘对酒难为客,长揖北辰相献酬。

一饮五百年,一醉三千秋。

却驾白风骖斑虯,下与麻姑戏玄洲。

锦江吹笛余一念,再过剑南应小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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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游七古学李,近体学杜,性情上他有和李白相似的地方,豪放来得比较精致和收敛,闲适却又奔了陶渊明和王维一路,就思想和处世的态度而言,则更接近杜甫。盛唐精神,道教是基酒之一,取功名和谈神仙构成乐观主义的两个方面。与神仙境界相比,现实颇不足道,所以他们看人生,有堂皇的理由洒脱。陆游不然,他的建功立业,一心在报国救民。李白当安史之难的年代,也很脚踏实地,据说曾深人幽燕,窥探安禄山的虚实。兵戈满目,写出“俯视洛阳月,茫茫走胡兵”的诗句。杜甫的赋,有廊庙的庄重,却十分拘谨。陆游的文,舒展从容,老成持重,这是他性格中更主要的方面。

《江楼吹笛》是陆游诗里最像李白之作的一首,包括那些门面招牌一般的夸张描写。更难得的是从头到尾,保持着一股逸气,飞流直下,毫不松懈。起句既高,结句复能从容着陆,中间连串的神仙典故,随手罗列,熟到极处,仿佛与生俱有,不觉费力。李白之后,这样的诗,万难一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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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许愁亦当有许酒,吾酒酿尽银河流。”李白不会这样写,他会说:“划却君山好,平铺湘水流。巴陵无限酒,醉杀洞庭秋。”李白的诗脱口而出,平白如话,可是几句放在一起,其中的意思,别人就不会那么说,也说不出。找不出一丝镂刻的痕迹,却精致、自然、流畅、优美到极点。陆游固然潇洒,天花坠空,他虽不仰望,毕竟肩头还是沽了几片花瓣。

对酒叹

镜虽明不能使丑者妍,酒虽美不能使悲者乐。

男子之生桑弧蓬矢射四方,古人所怀何磊落。

我欲北临黄河观禹功,干戈不息尘漠漠。

又欲南适苍梧吊虞舜,九疑难寻眇聨络。

惟有一片心,可受生死託。

千金轻掷重意气,百舍孤征赴然诺。

或携短剑隠红尘,亦入名山烧大药。

儿女何足顾,岁月不贷人。

黑貂十年弊,白髮一朝新。

半酣耿耿不自得,清啸长歌裂金石。

曲终四座惨悲风,人人掩泪无人色。

对比起来看,陆游的豪放和李白不同。不同的原因,一在时代,二在个人。盛唐气象自是南宋的偏安一隅不能比的,李白身上的游侠和神仙气度也是陆游不具备的。李白此类题材的歌行,如《襄阳歌》,核心在“狂”;陆游此诗,核心在“悲”,一头一尾,以悲始,以悲终。李白歌罢,掉头径去;陆游曲终,四座掩泪。同样是不得志,李白说,去他的,我走!陆游说,年华易逝,奈何,奈何?

陆游还有一首《醉歌》,其中有几句:“方我吸酒时,江山入胸中。肺肝生崖嵬,吐出为长虹。欲吐辄复吞,颇畏惊儿童。乾坤大如许,无处着此翁。”看得出从李白那里学来的立意。除了后两句明显源于杜甫的“乾坤一腐儒”。虽然总体创意不多,气势已经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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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游酒中作诗,十之八九,是抒发爱国热情的。这类诗发自肺腑,颇可动人,像《长歌行》(人生不作安期生,醉入东海骑长鲸),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对酒

老子不堪尘世劳,且当痛饮读离骚。

此身幸已免虎口,有手但能持蟹螯。

牛角挂书何足问,虎头食肉亦非豪。

天寒欲与人同醉,安得长江化浊醪。

七律格律谨严,可以写得厚重,写得深沉,写得雄浑,写得婉转,写得大气磅礴。《对酒》一气呵成,句句刚劲,不像老杜,起首那么壮阔,结尾常见收敛,一变浑茫为哀侧。这是个性的问题。开头一联,破题直人,干脆痛快。后人说什么能饮酒读离骚,便可称名士,拿到陆游这里,不值一笑。中二联先是一转,庆幸此身尚在,不仅尚在,还能持蟹对酒,下联两个否定句,用以加强前联。四句合起来,很奇怪的,井不如绝大多数律诗的做法,形成一个完整独立的意思,却是要做铺垫,引出尾联:天受不了寒冷,打算与人同醉,然而杯中残浆,怎够一饮?除非把长江之水都变成佳酿。这种神妙的想象,原是李白的看家本领,陆游一学再学,学到了家,此处甚至学得青出于蓝,李白见了,也要佩服。


来源:中国酒业协会CAD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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